文/苏息
万家灯火,处处笙歌,红色的浪潮席卷一切离别与团聚的该与不该,值得与不值得。
烟火刹那的美不胜收终究比不上鞭炮的温热红火,前者是风烛残年单剩骸骨的美人,后者仅仅使用声音响彻天空,俯视渺小的万物匆匆,是真正居高临下的君王。聆听鞭炮是童年年夜记忆中唯一让人欢庆的兴奋点,那正义的吼声吓跑邪恶的兽物,带来平安与喜乐。但我从没点燃过任何一串炮竹,只是在一旁观赏别人的合家欢乐,永远近在咫尺,永远遥隔天涯。
十二岁,医院走廊里走路声鞭笞着内心抽搐的悸动,很吵闹很安静。死神拿着镰刀站在门前,妖艳的红色亮发飘荡纷飞,像极了童年里那一串串的鞭炮,死神召唤我的款款而来,这次我鼓足勇气接受命运的安排,点上火花,死神的头发霹雳燃烧,耳朵伴随着轰烈的巨响逐渐丧失听觉,只看见迅速燃尽后遗留下的烟雾重重,湿润双眼,泪坠无声。沸腾的倒计时呼喊声在高耸入云的大楼外穿云裂石,“五,四,三,二,一”烟火升空,卖弄风骚。病房前的灯光熄灭,噩耗呼啸而来掩盖所有喜极而泣的团圆,耄耋之年的老人怦然而逝,在两个年际交接的缝隙间骑着白驹英勇地奔腾而去。我看着玻璃映出的双人影子,咬牙切齿。外面的烟火不灭,了无声息。
十四岁,路灯闪亮整夜,门外有倒贴的福字,极具讽刺意味,我躲在屋内,只开一个门缝,弓曲着身子,侦查情况。桌子上摆放着我亲手做的水饺,巧弄成心形,献给那对罪孽深重的夫妻。门外窸窣有动静,我紧把身子一缩,恐惧不安,呼吸急促,手不停地颤抖,嘴角咬出血来,眼角流露出放手一搏的泪水,承载着至高无上的希冀。然而,玻璃破碎的声音,粗细呼喘的吵闹,泪水积攒坠落到地板的微响,饺子落地时撕心裂肺的沉默,高跟鞋踩踏熟肉与蔬菜的混合尸体。他们无视我别具匠心的全部心血,我长达一年的计划终于宣告失败。但我竟然觉得庆幸和心安,幸好没有吃下去,瘫坐在地上,失声痛哭。但什么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,他们是杀人犯,始作俑者,千古罪人,不可原谅。
十五岁,空旷地回响着电视机里春晚笑声的客厅,重重珠粒层层下垂的美灯,爸爸的情人和他亲生的儿子--他们完整的一家三口在厨房包着必须一起完成的饺子,他们都是寂寞的,是需要拥有彼此成为依靠的懦夫,我不是,我有我自己,就已足够。爸爸呼喊我的名字,像陌生而遥远穿越几千年而来的塞壬之声,俄耳甫斯用琴声压倒歌声抵制诱惑,强大如我不用借助任何外物,仅凭一己之力足以将一切拒之门外,爸爸走来言语带笑,我背对着后面的温暖如春,冰冻所有的盛世繁花,“我讨厌饺子,厌恶你们”不带任何感情的平静声音跃出口中。巨大的巴掌声响彻天空,我内心喜悦,看见万里无云,繁星满天,嘴角露血,缓缓滴落,洁白的地板上开出一枝独秀的花朵,美不胜收。不痛不痒,与我无关。
十六岁,他们一家三口出门度过年假旅行,我知道的,我是多余的,但我是自愿故意让全世界离开我的,如若不能,那我就冷眼相待,恶语相对,让你们不得不抛弃我,我让自己成为可有可无的家人,那样,我可以安心大胆地离开,没有人会怀念,就算失去,也不会心痛,甚至不会发现。父亲不必为难顾虑,我也有自己想要拥有的人生,为此,爸爸,谢谢你,愿意舍弃我。整理行李,衣柜里的公主裙,书桌上的高分试卷,地上堆积如山的书本,我一样都没有带走,只拿着自己积攒多年的全部积蓄,还有童年时没有放完的小盒鞭炮,永无归来。我们永远亏欠父母,永远无法回报与之对等的付出,事到如今我已无能为力,但是我的离开对爸爸来讲或许就是我能给予的最大份的回报,我永远无法融入他们,这不关乎双方的意愿,而是我们在彼此面前已经支离破碎,摔碎的镜子即使再次拼合,缝隙仍然明显,无法恢复原貌,他们在我面前拘谨难安,我通常一言不发,有些关系就是这样,没有力气没有方法去修补,那就只剩离开。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踽踽独行,人迹罕至。十六岁,已经足够大了,我想起码这一次,我可以做出选择,可以决定是否抛弃过去的愿与不愿,是否直视未来的悔与不悔。我对于这种没有退路的决定乐此不疲,至死方休。
剪了短发,染成栗色,在耳朵后面刺上大写的“LUCIFER”,那个堕天使的名字,我,已经回不去了。
我搬进一个名叫繁的城,有一个家,家里有我和我,他们相依为命。传说她爱花,他便用她的名字建了这座城,春夏秋冬,总是永恒的花团锦簇。我不爱花,无论是冰天雪地,还是姹紫嫣红,都与我无关,它们一样死气沉沉,但是,我喜欢这个故事。
新搬进的屋子,小得如同我以前的卧室,蜘蛛网藏匿在角落里,窗帘垂答,上面的雏菊枯萎。客厅与卧室一体,沙发和床相连,厨房只有一张塑料桌子,上面放着锅炉,有烂菜叶剩余在盘碗里,像死去的虫子不再蠕动。卫生间是公共使用,人群拥挤,气味难忍。人与人身处同一屋檐之下,冷如冰霜,皮里阳秋。
整理家务,清洗房屋,幸好它很小。学着蒸馒头、包饺子、炒菜,每次以失败告终,但我把硬硬的馒头,菜和皮分离的饺子,糊掉的菜全都吃下去了,一点不剩。工作也很辛苦,但是,我不后悔,这里的夜晚每次抬头都可以看见满天繁星。
我的积蓄很多,不用如此,但是我想把自己低微到尘埃里,我不配过得舒适,苦痛的日子最为安心。
十七岁,我遇到他,冬天微冷,窗户上会结一层薄薄的霜,他在公车的窗户上面作画,两个小人躺着望向天空,我盯着他看出了神,他在窗户上看见我的倒影,回头对视我的双眼,我看见他的双手通红,就把自己的手套给他戴上,我看着他的脸逐渐绯红,似晚霞迫近。
这座城的年并不热闹,我偏爱把喧嚣节日幻化成不愠不火日子的城和人。除夕之夜,窗前人影徘徊不定,我知道,是他;我知道,他怕我一个人,想成为那个陪伴我的爱人;我知道,他为我种过一棵树,满桠。
这个城市的最高处,星垂平野,俯视小镇灯光错落有致,原来我们脚下也有银河吗,头顶的星,脚下的星,天地原本一体,我们在其中似乎也在发着永不泯灭的光芒,象征永恒。我们躺在城边缘的山丘上,不知道看得见什么,星星,灯光,还是余光里彼此的眼睛。
他的头偏向我这一方向,又立刻转向其他方向,来回数次,我看见他欲言又止的窘迫表情,觉得可爱忍住不发笑,但又内心愧疚,惶恐不安。
烟火升空,响彻天际,耳畔传来颤抖的声音。
“我们永远在一起吧”
这大概是我听到的最笨的告白,但是很真实,很温暖。
“嗯。”
他欣喜地像个孩子,一跃而起,傻笑不停,眼角有泪光闪闪。
第一次被拥抱,暖暖的,这就是幸福吗?可为什么吗,幸福的深渊里开着名为不安和邪恶的血色花束,摇摇欲坠。
平常的日子,我的闪躲,他的落寞。
“你不爱我,你跟我在一起是因为我爱你,你不想让我伤心,可是你并不快乐,我也是。”
“嗯”
“你不爱任何人,包括你自己,你没有爱。”
“嗯”
他抱住我大哭,淋漓尽致,痛不欲生。
我没掉一滴泪。
我们站在城边缘的山丘上,天边明亮如昼,宛若青空。
然后他离开。
最后我离开。
十八岁,街道上车辆稀少,罕迹无行人,在固定的日子里,他们偏爱团圆,因为这是自古的原则,因为在别的时间里他们找不到相聚的理由。手表显示0:00,我,十八岁,我给自己寻找一份成人礼。撞车而亡?会带给车主不好的回忆吧,况且这路上没有车辆飞驰而过。割腕自杀?似乎没有刀具,还有,我很怕痛。传说梦境是连接生与死罅隙的桥梁,桥边雕刻着从这里走过的人类的容貌,是隐藏在人类皮囊下的真正面目,每个人都是天生丽质,无与伦比。安眠的药物大概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发明,我在似睡非睡之际,在马路中央唱歌跳舞,明目张胆,光天化月。这才是真正的幸福啊。最终,筋疲力尽,汗水与躯体随风而逝,消失无踪。
清晨醒来,身旁有熟悉的人影陪伴,不用转身就知道是他,内心却充盈着小小的喜悦。
“你……”我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。
他握着我的双肩,把我的身子转向他的方向,他的眼睛竟红肿。
“我知道的,全都知道了,我去了你的家乡,见到了你的爸爸。”
我轻揉他的双眼,笑而不语。
“我知道你很爱你的爷爷奶奶,那一年他们离去,你就像失去了全世界,如果把你的寿命平均分给他们,你求之不得对吗?”
“嗯。”
“我知道你恨你的父母,你认为如果不是父母整天争吵,在除夕之夜爷爷奶奶无法忍受离家而去,根本不会出车祸而去世,对吗?”
“嗯。”
“我知道你额头上的伤疤是你的妈妈拿燃烧的鞭炮……”他说不下去,已经泣不成声。
我抱着他,轻拂他的背。
新年第一天,空气清新,高速公路宽阔宏大,远方的山薄影重重,微风温柔吹拂,好似古代美人穿着轻纱翩翩起舞。这一切让我觉得庆幸,幸好我的勇气不足以对抗生命的常理,死亡纵然美丽无比,但是我还没有成长为有足够资格去碰触它的人,我还不够美丽,相似的事物才能融合,天长地久。人越接近苍老就越美好,最完美的死法是在夏季的午后,有阳光照射进庭院,葡萄架上硕果累累,白发苍苍的老人躺在躺椅上,等待生命的自然终结。
思绪回收,我怀里的人渐渐平静。
“你不回家看看吗?”
“我已经回不去了,那不是我的家,有爸爸妈妈的地方也不一定是家,相反,在这里只有我一个人,我能把它当做家,归属感这种东西从来不是别人给的,要自己愿意接受才行。”
他眉眼低垂,手指拨弄头发。
“说吧,每次你做这个动作,一定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,爸爸或是妈妈出什么事了?”
“你的妈妈,她……”
“我知道了,是自杀吗?”
他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,问道:“你怎么知道?”
“离开了爸爸,她自己支撑不了多久的,妄想不劳而获,挥霍无度,她就像尚未出世的婴儿,那根供送她营养的脐带就是她与爸爸的婚姻,脐带一断,她要怎么活下去?妈妈并不聪明,既然生活无法自理,就好好呆在爸爸身边啊,还说因为找到了一生的挚爱所以要离开,到最后,挚爱的人还不是离她而去。在这世界上,自己要强大起来,不依靠别人生活才不会沦落到她那种地步。”
我说得滔滔不绝,他在一旁转过头去落寞无比。
“可是,不去拜祭一下吗?还有你的爸爸,虽然他什么都没说,但是……。”
大段的沉默时间在空旷的公路轨道上蔓延,越过远处的山丘,抵达未名的终点。难以知晓过了多久,只是那层薄雾已然不见,山的裸体突兀张扬,我的秘密也随之暴露眼前。
“那晚”我的声音停顿,轻声发笑,接着说道:“我做了水饺给他们吃,那里面放了致命的药物,那时候想一起死掉好了,一起赎罪。”
他愣住,随后握住紧紧我的手,好像用尽了一生的力气。
“真好。”
“什么?真好?不觉得我很可怕吗?做出这种罪孽深重的事。”
“真好,你没吃。”
我想由不爱到爱大抵就是这样一个过程,说喜欢一个人没有理由绝对是欲盖弥彰的谎言,他的温柔和爱惜,宽容与守护,独一无二。但是比起爱情,我有绝对不能放弃的东西。
他停顿片刻继续说道:“既然不想回去就不要回去了,就在这里吧,你的家。”
我抬头看着天空与山脉的交界处,有蓝色的云朵镶嵌其中,油画的质感,只适合远远观看。
“我会离开,寻找一见钟情的风景,我对于这世界的美好还一无所知,我需要用行走来延长我的生命。”
他的手渐渐松开,但始终没有放开。
“我的人生很简单,童年天真快乐,我不渴望强大,人活着一定要追求什么宏伟远大的东西吗?我就想跟你在一起,不管去哪,怎么生存,我都不在乎,就这一个愿望都不可以吗?”
他又紧紧握住我的手,似乎拼命地想把他和我的手粘合在一起,成长为一个生命体,然后让彼此无法分离。
“就算我们在一起,时间长了就会由平淡趋于更加平淡,在平淡中我们会忘记热烈的初衷,到那时我们无法分开的理由就不会是相爱,而是习惯了依赖,习惯会冲淡爱情,依赖则会让我们迷失自我。虽然我的理想不切实际,可是没有了这些不切实际人生根本毫无意思,也正因为不切实际所以一直追逐越加热烈,虚妄的东西能给人实在的安全感,但是我们在一起,我会不安。”
他的手颤抖不停,最后松开。太阳冲破层层交叠的天空,光芒四射。他突然站起来,他的表情在强烈阳光的照耀下模糊不清,似乎嘴角带笑,他的声音穿透厚重的光芒抵达我的耳边。
“我们来玩个游戏吧!”
我内心疑惑,还未来得及询问,他就头也不回地离开,渐渐消失在宽阔的公路上,我看着他的背影不舍的心情超乎想象,就像你以为你头顶砸下的是海绵,却没想到是千斤重的铁块,然后一击致命,但是我会重生,越是痛苦重生后的我越是强大。有一点我跟妈妈很像,面对过去毫不留恋,如此决绝,从不给自己留下退路,残忍又可怜,不会愧疚也从不后悔,但我跟妈妈的最大不同是她不会死而复生,她会一蹶不振,这一点真让人瞧不起。
坐在火车上,驶向的方向是荒凉的西北戈壁,正如我的心空洞无底,相似的东西才能相互安慰相互填补,我想在那一片漫无边际的空旷中找到充盈的风景,到那时,我相信我也可以身心饱满。
偏头转向窗户,想起当初我离开家乡时,沿途的物体大抵相似,楼房、田地、工厂一模一样,根本无法分辨身在何处,但是何尝需要担心,火车有特定的轨迹会按照当初的约定护送我们抵达目的地,以至于每次我都不舍到达终点,可是永远有下一辆火车矢志不渝地等待着我们。泪水隔了四年之久终于流淌,溪流到长江再到海洋,光天化日,不加遮掩,旁人投来疑问的眼光,想加以安慰却踟躇犹豫,我又贴近窗户暗示拒绝,我不需要,我不是因为悲伤才哭泣,是因为直到现在我才发觉我一直在逃避过去,而不是我以为的丢弃,现在痛哭的我才是真正的从过去重生了,原来向前走并不是漠视过去,而是怀着一颗温柔的心重回到过去,抚摸那些伤痛。我在窗户的那层薄冰上画两个小人躺着看天空,边哭边笑,忽然看到他投在窗户上的倒影,转头,他把手套戴在我的手上,说道:“游戏开始。”
他故弄玄虚,看着我挑逗似地笑,不继续说下去。
我不得不问道:“什么意思啊?”
他一副奸计得逞的样子,得意洋洋,“终于对一件事物表示出兴趣了吗?真不像你呀!所谓游戏,就是我们每到一个地方就重新认识一次对方吧,新的名字,不同的相处方式,等我们玩腻了老了就找一处我们最喜欢的地方住下来,你说好吗?”
“很不现实耶!”
“咦?你不是说你的理想也是不切实际的吗?我懂的,但是鱼和熊掌为什么不可兼得呢?你有熊掌,而我愿意给你鱼,你也想要,为什么不要呢?不要为一句话而放弃本来就是你的东西。”
“那这位先生,你叫什么名字呢?”
西北有沙漠和天空相连,沙子纷飞,除此之外别无他物,但是已经足够,因为只有沙子就是沙漠的选择。
(图/aladd)
2018年04月30日 20:55 沙发
2018年05月10日 07:28 1层
@词不达意